等临川公主的随从们走远,桑知胤抓着妹妹胳膊追问:“知漪你什么时候学的占卜?竟能算出公主有难?”
桑知漪正低头整理袖口,忽然察觉到白怀瑾探究的目光又落在后颈上。
她将鬓发别到耳后,扬起脸时已换上懵懂神色:“前日随母亲去定国公府吃寿酒,临川公主非要拉我游湖。我实在不想去,就随口编了个五行忌水的由头搪塞,哪知道竟真撞上了。”
谢钧钰闻言凑近她耳畔:“你这推脱倒是歪打正着。那位公主…”他压低声音,“行事与常人不同,不去才是明智。”
桑知漪眼波流转,忽然揪住他衣袖佯怒:“听这话头,谢公子与公主倒像是旧相识?”她指尖微微发颤,面上却笑得温软,连嗔怪都带着三分娇俏。
“又拿我取乐。”谢钧钰笑着屈指轻叩她额角,“自打认识你,我眼里可还容得下旁人?”
两人这般亲昵作态,看得桑知胤直搓手臂:“要腻味回你们谢府腻去!快走快走!”
桑知漪冲兄长扮个鬼脸,扶着车辕正要登车,忽觉背后如有芒刺。
转身望去,只见白怀瑾站在树影里,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漆黑眼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远,桑知胤转身却见白怀瑾仍立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不禁诧异:“怀瑾兄?”
“令妹的浆水摊…”白怀瑾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在何处?”
“棋盘街三十四号啊,上月不是同你说过。”话音未落,那道玄色身影已疾步消失在巷口。
暮色染红半条棋盘街时,白怀瑾终于站在那方青布幌子下。
四尺见方的木案上摆着十数个青瓷坛,蜜渍杨梅浮沉在琉璃盏中,空气里浮动着熟梅子的酸甜。
“公子要尝尝新熬的紫苏熟水么?”伙计殷勤递上竹杯,“这是我们东家独创的方子,最是消暑。”
白怀瑾盯着杯底沉浮的紫苏叶,前世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
那日他下朝归来,书房窗棂外飘进甜香。桑知漪端着青瓷碗立在廊下,鬓角沾着灶灰:“我新试的紫苏饮,夫君可愿尝尝?”
彼时他是怎么回应的?”妇人当以中馈为重,莫要耽于奇技淫巧。”瓷碗落地时溅起的水花,此刻仿佛穿透十年光阴,灼得他指尖发颤。
“再来杯玫瑰荔枝的。”清脆童声惊醒回忆,白怀瑾看着小娘子欢天喜地接过琉璃盏,忽然想起成亲第三年上元节。
朱雀大街华灯如昼,桑知漪指着糖水铺子眼睛发亮:“若能在西市开间饮子铺…”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右相夫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而今这方青布幌子前人头攒动,她终究是圆了夙愿,却是在与他毫无瓜葛的今生。
白怀瑾握紧手中竹杯,甘甜浆水入喉竟泛起铁锈腥气——原来前世那些被他碾碎的期许,都成了扎在心头淬毒的刺。
更深露重,白怀瑾在桑府墙外站到月落参横。
东厢房烛火摇曳,窗纸上映出少女梳发的剪影。他想起重生那日睁眼见到十六岁的桑知漪,杏子红的襦裙,鬓边珍珠步摇随着行礼轻轻晃动,唤他“白公子“时疏离又周全的笑意。
前世的桑知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笑的呢?是那次他摔了紫苏饮?还是更早,当他第一次推开她递来的醒酒汤?记忆里总伏案疾书的自己,竟记不清她最后唤“夫君“是何时。
“公子可是要寻人?”打更人的灯笼晃过街角。
白怀瑾仓皇后退,皂靴踩碎满地月光。
重活一世才惊觉,那些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的晨昏相伴,原是命运馈赠的琉璃盏,碎了就再难拼凑。
……
翌日,暮色四合时,白怀瑾的皂靴第三次碾过桑府角门前的青苔。
魏婆子提着灯笼出来泼水,见那道颀长身影仍立在老槐树下,忍不住摇头:“公子请回罢,大小姐今早跟着谢家车队去京郊别院了。”
铜门环上的绿锈蹭脏了月白衣袖,白怀瑾恍若未觉。
他记得上月临别时,桑知漪就是用这双戴着翡翠镯子的手,将装着青梅的琉璃盏推到他面前。那时她鬓边金步摇垂下的珍珠,正巧落在他手背的墨渍上。
“烦请再通传一次。”他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就说就说金陵的枇杷熟了。”
魏婆子举高灯笼,看清他眼底血丝,叹气道:“大小姐特意嘱咐,若是白公子来问枇杷…”老仆顿了顿,将灯笼往墙角缩了缩,“就说京城的樱桃正当季,不必惦记南边的酸果子。”
白怀瑾猛地攥住门环。
铜片割破掌心,疼得他想起去岁端午——桑知漪捧着艾草香囊等在翰林院外,被他同僚打趣“白夫人又来送甜粽”,她羞得耳垂都要滴血,却还是悄悄往他书匣塞了枚咸蛋黄。
白怀瑾贴着冰凉的砖墙缓缓下滑,玄色腰带钩住墙头蔷薇,扯落几片花瓣。他忽然低笑出声,惊得巡夜家丁提灯来看,只见满地零落残红。
……
端午这日,谢钧钰的马车早早停在桑府西角门。
竹帘卷起半幅,露出他握着缰绳的指节——因常年握剑生着薄茧,此刻却小心避开桑知漪裙摆上的苏绣蝶翼。
“洛河两岸的茶棚都搭了凉篷。”他接过侍女递来的冰镇杨梅饮,瓷碗外凝着水珠,“云轩阁三面临水,我让他们在窗边摆了竹榻。”
桑知漪咬破颗杨梅,酸甜汁水溅在谢钧钰袖口。他浑不在意地扯过帕子给她擦手,掌心温度透过丝帕烙在腕间:“听说今年龙舟扎了新的龙头,眼睛是用夜明珠嵌的。”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谢钧钰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艾草气息。
桑知漪望着他侧脸怔忡——前世白怀瑾总说翰林院庶吉士不该耽于玩乐,端午这日定要在书房临《九歌帖》。她独自坐在临河的茶楼,看龙舟撞碎夕阳金波,连粽子都要等凉透了才敢送去。
“在想什么?”谢钧钰突然凑近,剑穗扫过她手背。见她耳尖泛红,笑着将竹帘彻底卷起:“你看,到了。”
河风卷着鼓点扑面而来。十二艘龙舟破开碧波,赤膊的汉子们喊着号子,船桨激起的水花,在日头下碎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