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阿镜正在柜前装酒的时候,熙成小店正门走进来一个身穿紫衣华服的年长男子,身边跟着六个侍卫,素衣下隐隐可见铠甲的轮廓。他是京城红人,颇受冰帝信赖的相国大人长孙恭宇。如此大人物竟屈尊来此小店,四下的客人都自觉地付了钱离开,老伯的儿子一脸小心翼翼的笑容上前询问:“不知大人光临小店,未能有所准备,实在······”
长孙恭宇摆摆手,示意他无妨。让他上两碟小菜和一壶好酒。老伯儿子连声应下,自己走到柜前,打了一壶最好的酒,去后厨端来下酒菜。呈了上来。
长孙恭宇喝了两口酒,赞道:“还是以前的味道,醇香浓厚,入口不化反而更浓烈,好酒!”
“相国大人谬赞。”老伯儿子头也不敢抬。
“最近可有几个眉清目秀的?宫里新选宫女,我寻遍了也凑不够数,现在的人家都不肯让女儿进宫为奴,街上流落的又实在不能用来凑数。我这才想到你们店人脉齐整,说不定有些门路。”长孙恭宇压低了声音跟老伯儿子说。
老伯儿子跪下回答:“大人恕罪,小店也实在不敢得罪达官贵人们。”
“如此啊······”相国大人愁容满面。
“大人可去大一些的店里一试,”老伯儿子建议道,“他们的主顾也许有些人选。想来更为合适。”
相国大人摇摇头:“树大招风,有些女子名动京师,自然有得是大人物垂青,若硬抢去做了宫女,多有不妥。其中利害,你又怎么明白。我自考量吧。”
长孙恭宇双鬓有斑白,皱纹爬上他的额角,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如传闻一般锐利。一壶酒下肚他脸泛红晕意犹未尽,叫了声:“再上壶酒来!”
老伯儿子似乎心惊胆战,却又因为不是叫自己不敢动弹,只侧身过来看了看阿镜,示意她回后厨去。阿镜心领神会,悄悄往后厨走。
“就是那边那个,你走什么?先给我呈壶酒来!”长孙大人有点微醺,语气越发大声严厉。
阿镜无法,只得回来打上一壶一样的酒,低头给呈上来。直走到长孙大人面前,也故作镇定,一言不发默默呈上酒。
长孙大人端起酒杯自斟自饮,又满饮一大杯后定神瞧了瞧阿镜的帽子,阿镜的头发绑起来藏在帽子里,所以有微微的隆起。
“你把头抬起来。”长孙恭宇的声音突然沉稳下来。
阿镜心神一颤,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缓缓抬起头直视着相国大人。长孙恭宇忽然笑了笑,道:“掌柜的,这个女子,可胜过了京城大半。”
老伯儿子脸色苍白,语带绝望地恳求他,说这是他远房表妹,出身实在不好。但长孙恭宇不理不睬,吩咐侍卫取出金贝壳币四枚给掌柜的。一边对阿镜说:“你收拾收拾,随我进宫,宫女的选期将近,你还有好多东西要学。”
阿镜回头看了看老伯儿子,眼神清澈,老伯儿子一双眼睛满是歉意。回房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悄悄走过来,塞给阿镜一个布口袋,说:“里面是四枚金贝壳币,你留着,进宫去万事凶险,有点钱也好傍身。”
阿镜感激地看着掌柜的,婉言拒绝道:“掌柜的不用不用,我还有些零钱。”
“你攒的那点钱根本不够,在宫里要小心着,多点总没坏处。何况这钱我肯定不能收着,若不是长孙大人亲自来又不巧把你挑中了,我说什么也不会把你交出去的,唉!”
“没事的,我知道掌柜的也为难。”阿镜毕竟在凤凰城长大,长孙家是个什么地位她还是很清楚的。
这就是命。阿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进宫的路途好像格外遥远,阿镜坐在长孙家的轿子里,看着看着越过了几重门。朔雪宫以白玉为砖石建起,连绵数十里,雕栏上浮纹凹孔层层修饰,千余样式无一相同。檐角上各类玉凿的奇珍异兽,大多已经绝迹。路宽得可容数百人并肩同行,两旁白柱为饰并指明主路,宫灯以夜明珠为灯芯。整齐排列,笔直不见尾。地上青砖以整石造成,上刻有冰凤凰图腾与各种图纹。天气已然转暖,但阳光照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温度,反映出的光像照在雪上一般,看着就有一种寒意。
这是阿镜第一次真正见到朔雪宫。宏伟的宫城超出她所能想象,高耸入云的城楼比比皆是,巨大的宫门让人仰视着深觉自我的渺小。精细到极致的每一处设计更是让人感叹不已。真真切切体会到何谓巧夺天工。
长孙大人自然不可能专程领着她。一到宫内,她就被送去跟别的候选宫女待在一起,在一排排小房间里,看起来一共有上百人一同参选。每间房都有老嬷嬷给女孩子们梳头上妆,给阿镜梳头的嬷嬷一脸不耐烦,吓得阿镜都不敢开口说话,木梳子扯到头发生疼,她也一声不吭。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嬷嬷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生硬的语气像干涸的河流,听起来沙哑严厉。
“阿镜。”她简单地回答。
“倒是不犯什么忌讳,就叫这名字吧。”嬷嬷给她梳完了头发,又抹了胭脂,带她去换了身衣裳。中间教给阿镜许多繁复的礼节,阿镜大多都已知晓,学得很快。
最后嬷嬷问她:“你会些什么?歌舞书画诗词一类的。”
啊?
阿镜一时有点懵,这都是花翎学的东西,她哪里会啊。
嬷嬷见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也就明白了,骂了一句:“什么都不会来当什么宫女!长孙大人也就看得起你这张脸,你可别给长孙大人丢了面子!”
阿镜默默听着,想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
“跟我来!”嬷嬷没好气地说。
嬷嬷带她来到一个名为冰蝶巢的房间。这个隔间很大,里面是冰做的储物柜,有蝴蝶的冰雕做装饰。冰架子上放着瑶琴、笛子、画笔、舞衣等等看起来极为昂贵的艺术品。嬷嬷指着这些问她:“你看看,你能学什么。现在可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走过去细细看过这些精致的皇家用具,乐器的做工精细到表面光滑反光,材质也没有一丝杂质。她看得呆了,直到她看见了一柄扇子,一柄白底蓝柄的折扇。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取下来,轻轻展开它。
“你······谁让你乱动了!小心着点!”嬷嬷气得直跺脚。
“我会这个。”阿镜突然说。声音里忽然浮起的悲伤让嬷嬷都愣了一下。“你会这个?”
“嗯。”阿镜记得很清楚。上元刚过那天,她偷看花翎学着扇舞,被晴雀看在眼里。晴雀那时送给她一柄素扇,故意告诉她花翎学舞的时辰。阿镜因此几乎学了个全。花翎的老师教得很详细,花翎听得不太认真,她却每一句都记下来,每一个动作都仔细看、反复练习,她常常在夜里在月下独舞,晴雀有时会跑出来看她,笑着说她跳得很好看。
自从有一次夫人发现那柄素扇,当着她的面撕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跳过了。晴雀劝她她也不听,若是被夫人发现她偷学舞,还不知会有怎样可怕的结果。时隔太久,她都快忘了,她那时多迷恋扇舞,多开心有个人会看她跳舞,为她鼓掌叫好。
她看着那柄蓝柄白扇,上面画的图案是月下海棠。她几欲落泪终是忍住了。
如今将要再起舞,那个看她跳的人却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