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在赶集的人群里挤来挤去,想找一个卖羊的好位置,耳朵里灌满的都是商贩们使劲儿的吆喝声。
“白瓷碗儿、青花碟儿过年少不了啊!便宜啰!”
“火镰、火石,一碰就冒火星,烧火做饭吸烟离不了哇!快来买呀!”
“藤条编的鸡笼结实着哩!黄鼠狼看着干瞪眼,只剩两个了。”
“风干腊肉鸭子,风干腊肉香肠,都是过年待客的下酒好菜哇!不买就后悔啦!”
“五香清蒸便宜啦!纯红薯淀粉做的呀!吃着比肉都劲道。”
“铁锅、铁勺、铁铲子……三辈子都用不坏嗷!减价卖啦!”
一个小青年儿听了抱着膀子瞪眼儿抬杠儿道:“你咋知道三辈子用不坏?难道你使用过三辈子?”
“哎嗨……”卖铁制品的用铁勺“当”地敲了一下铁锅,“你这年轻人儿说话咋恁难听?!只要你买,俺保证你有了孙子都用不坏!要是用坏了俺赔你三倍的钱!你别乱抬杠儿,你是买不买?给你便宜价钱。”
小青年儿咧了咧嘴、瞪了瞪眼,没趣儿地走开了。
卖铁货的向着小青年儿的背影儿喷了一口气儿,“看你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不是个买家儿!”
“哪儿有卖猫的?”一个壮年汉子手里掂着个空口袋大声吆喝道,“俺想买只大猫,家里老鼠翻天啦!小猫咪镇不住……快过年啦不能让老鼠再闹腾下去。”
一个赶会的中年妇女向喊叫买猫的说道:“集市上即便是有卖猫的,也是卖的小猫娃儿,谁会舍得卖大猫?再说大猫你也养不熟哇。”
买猫的分辩道:“俺知道大猫养不熟,俺会用绳把猫拴在家里,只要老猫叫唤一声,鳖孙儿老鼠就吓得半死。”
“谁卖水烟袋?旧的也可以新的更好。”一个老先生嘶哑着喉咙吆喝道,“哪儿有卖锡做的水烟袋的?俺愿意出大价钱。”
黑蛋看了看手里牵着的老山羊,老山羊被这乱七八糟的吆喝声吓得直往黑蛋的屁股下边钻。
黑蛋烦躁地嘟哝一声:“吵死人儿……这集市上大呼小叫比唱大戏都热闹!”
那个想买水烟袋的老先生耳朵听觉可能有点儿问题,把黑蛋嘟哝的话当做了黑蛋知道有卖水烟袋的摊贩,就挤到黑蛋的面前问道:“你说卖水烟袋的人儿在集市啥地方?离这儿远吗?是锡做的吗?”
黑蛋咧嘴疑惑道:“水烟袋?我咋会知道卖水烟袋的在啥地方?!”
老先生奇怪道:“你这年轻人儿……你方才还说你知道哩!咋就没一会儿又不知道啦?”
黑蛋望老者意思片刻滑稽地呵呵笑了笑,向老者开玩笑道:“俺知道这个村里养蜜蜂的八老爷常用水烟袋吸烟,像是锡做的水烟袋,您老人家去问问他卖不卖。”
老先生捋着胡子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年轻人儿也真会说笑话儿!俺虽然不是这村的人儿,但俺认识八老掌柜,还经常在一起喝酒哩!他那个锡做的水烟袋像宝贝似的,他咋会舍得卖?俺就是看着八老掌柜那个锡做的水烟袋能解烟毒,所以俺想哪怕是掏贵价钱也要买一个。”
黑蛋与老先生嘻嘻哈哈正说着,猛不防被一只香喷喷的大手拽了一下。
拽他的人儿是一个回民,邻村“皮货庄”的,推着独轮架子车卖烧饼夹五香牛肉的。
这个回民卖烧饼夹牛肉从不与别人搭伙儿,烧饼都是他自己做的,他做的烧饼与别人做的烧饼口感不一样,柔软香脆、皮焦里嫩,是纯粹的清真食品。
他的独轮架子车车头上,挑着一块儿方方正正的伊斯兰清真牌子,牌子上用好看的伊斯兰阿拉伯文字写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清真牌子的下边很优雅地缀着一条黄丝绦,颇像中国皇宫中裙钗们手中玩味的画扇的扇把坠儿缨儿。
“烧饼夹牛肉……饼软肉嫩哦!”他常常吆喝着这句常年不变的口号,一个薄铜子儿一个烧饼夹牛肉。
这个回民方正的脸上长着不少花白的络腮胡子,头上罩着一顶干干净净的小白帽儿,好像他头上这顶小白帽儿一年到头儿没换过,始终看上去都是洁白干净的。
他虽然年过半百,但红红的脸膛身体十分健壮,也许是经常吃烧饼夹牛肉吃的。
他的木质独轮车的平板上,放着鼓鼓囊囊用干净的白布覆盖着的五香牛肉,车子的一边挂着一个厚厚的布袋子,布袋子里装了不少温热的香脆柔软的烧饼。白布下面覆盖着的五香牛肉,是他这个内行的穆斯林用独门儿的工艺精心加工成的。
加工这种五香牛肉据说大致是这样的:得先把筋筋杂杂的碎牛肉煮得烂熟,趁热捞出装进一个洗干净的生牛肚子(作者注:牛的胃)里,加进各种香料和盐分,在一口大锅里压上一块干净的大石头,文火慢慢烹煮,煮上一个时辰,这些碎筋肉就在牛肚子里结成了一坨子五香牛肉了,生牛肚子也就随之煮熟了。
回民把这样加工出来的牛肉坨子称作“垛肉”,顾名思义也就是用肉垛起来的肉。等“垛肉”冷却后,就可以用刀一片儿一片儿地切下来夹进烧饼里了。
这种“垛肉”据说是回族穆斯林独创的美食,也有汉族学着做这种“垛肉”的,可无论如何做出来的“垛肉”味道都比不上回民做的“垛肉”好吃。
“黑蛋老弟……”这个回民亲切地招呼了一声,随即就把车子停了下来。
黑蛋扭转头看到是邻村的一位熟人,说道:“是铁老板哇!”
“啥老板……叫老铁就是啦!”这位回民笑着说道,“好长时间不见了,咱们又碰面啦!您解救俺的事儿俺一直没忘呐!”
“哈哈……那个小事儿不算个事儿!举手之劳。”黑蛋说着牵着老山羊就要走开。
他们说的那个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要是没有黑蛋的出手解救、没有黑蛋那两下子,这位姓铁的回民就遭殃了。
那是两年前的冬天,也是在古寨葫芦庄一个逢三的集会上,这位回民想把烧饼夹牛肉卖完再回家,可卖到赶会的人们都走光了、太阳都快落进邙山了,车子上还是剩下一些没有卖完。
傍晚时分,当他推着车子出了东寨门,行走到一个长满杂树枯蒿的乱坟岗的地方,一群盘踞在乱坟岗上的饥饿野狗嗅到了他车子上的牛肉香味儿,就都伸着血红的舌头瞪着猩红的狗眼,从乱坟岗上像一群可怕的鬼魂窜了出来,奇怪的是它们一声儿也不吼叫、静静悄悄地围住了他,就像一群恐怖分子用阴险的眼光逼视着他。
野狗们并非神经错乱的疯狗,它们的神经系统一点儿也不狂乱,甚至比成为野狗之前还要精明。它们机警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番,看到路上和冬天光秃秃的田野里除了这个推车的,连一个活人都没有,狗胆一下壮了起来,逐渐缩小了包围圈。
这些野狗并非生来就是野狗,也并非生来就很凶恶,都是被养狗的主人遗弃在街市和野外,没有吃的食物,为寻求吃食经常受人打骂虐待,甚至被人打伤打残,为了生存它们就惺惺相惜地聚集在人类除了埋葬未成年的死人、抛扔刚出世的死婴或掩埋弃尸,除此人类很少踏脚的乱坟岗。
野狗们在成为野狗之前,它们的眼珠儿并不猩红,就像人们在家里宠爱的狗狗一样颜色的眼珠儿。但一旦它们啃吃了死人的尸体,它们的眼珠儿就变了颜色,就很快变得猩红猩红的……不知道这在狗体医学上有何说法儿?在当地有经验的养狗人,一旦看到养的狗眼珠儿出现猩红的颜色,无论多么可爱的狗都要想办法儿打死。古寨有一个很爱好养狗的年轻人,养了一条很精神的大狗,一天他发现这条狗眼珠儿猩红猩红的,就到院子里的狗窝察看,在狗窝里发现一个死婴的脑袋和几根细小的骨头,他猜想肯定是狗从野外叼回来的。他就借了一支猎人的火药枪,一枪结果了这条大狗的性命。
毫无疑问,这群野狗经常在乱坟岗啃吃埋在地下或扔在茅草树丛中的小死孩儿的尸体。
这个像搁浅的侵略者的航空母舰一样的乱坟岗,成了周围几个村子穷苦百姓的儿童公墓,但没有一个显眼儿的墓谷堆儿和墓碑,甚至连矮矮的小墓谷堆儿和小墓碑也看不到。
根据当地的民俗,未成年人亡故是不能葬入祖坟的,只有葬入乱坟岗。假若财主家的未成年人和刚出生的婴儿死了,虽然不会葬入他们的祖坟,但会很郑重地在田地里堆一个新冢,他们有的是田地。讲究的大财主还会立下看墓石兽树碑镌文,还会种上松柏树木,雇人看守一些时日。穷人就不敢、也没条件这么大方了,田地对于他们珍贵得像命根子。
这个乱坟岗很早以前是一片一个连着一个的沙丘,上面不能耕种,只长茅草不长庄稼。偶尔有人种上一些耐旱的刺槐,这些刺槐虽然能够成活、并在沙丘上四处繁衍开来,但出乎栽种树木人的愿望,即便生长很多年也长不成有价值的木材。所以乱坟岗上这些乱七八糟低矮的刺槐,就没人管也没人要了,倒无意中成了野狗栖息隐蔽的天然丛林。